足球踢碎了校长室玻璃窗

1949届校友 关愚谦

市西中学位于过去的公共租界,即英租界,离静安寺不远。我坐无轨电车去英租界上学,必须先经过法租借。由于英法租界当局一度闹矛盾,坐电车要先坐法商电车,再换英商电车,中途必须重新买票。对此,我恨得咬牙切齿,这到底是中国的地方,还是你英法的地方?

市西中学的第一任校长,是从美国科罗拉多大学留学归来的教育家赵传家。他是一位献身教育事业的理想主义者。自从市政府委任他做校长后,他到处延请最好的中外教师,采用中外结合的新式教育制度,不到两年,就把学校建设成为上海市第一流的中学。由于他工作业绩卓著,解放后,一直继续当校长,可谓桃李满天下。

我是学校里的活跃分子,不管什么活动,足球、排球、拳击、击剑,我一样也不拉下。赵校长想收收我的野性。他出的奇招是,在每周一早晨例行的校长训话前,由我在台上带领大家一起朗诵孙中山总理遗嘱,因为我能说标准的普通话。这激发起了我的自尊和荣誉感,果然野性收敛了很多。

一天下午放学后,我和几个足球迷在操场不允许踢球的地方玩球。我一脚踢偏,球直飞二楼校长办公室。“哗啦啦”,碎玻璃飞了个满屋。其他同学一看闯了祸,一哄而散。我本来也想跑,但一想,早晚会查出来是我踢的。而且,我还记得母亲曾教导过我的话,“一人做事一人当,不能嫁祸于人。”于是,我走到破窗下等待挨罚。果然,赵校长气冲冲地跑出大楼。

“这球是谁踢进来的?”

“是我!”

“是你,就你一人在这里玩球?”

“不!还有好几个。”

“他们都到哪里去了?都是谁?”

“他们都跑了。这窗户是我踢破的,于他们无关。”

“那你为什么不跑?”

“一人做事一人当,我情愿受罚。”

“好!你到我办公室来。”赵校长气冲冲地说。

赵校长作为一校之长,亲自过问此事,此祸闯得不小。我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,走进他的办公室。他递给我一个扫帚,说:“现在罚你把办公室的碎玻璃扫干净。”

我接过扫帚,边扫边想:“扫玻璃是理所当然,这怎么能叫处罚啊!”扫完以后,校长笑着从抽屉里拿出一包糖给我,说:“奖励你没有说谎,做人最要紧是诚实。“

“赵校长!……”我感动得忽然哭了起来,“你为什么不责罚我啊?”

“顽皮是孩子的天性,打碎一块玻璃,有什么好责罚的,球又不长眼睛。告诉我,你将来想干什么?”

“干什么?”我愣了一下,马上不假思索地回答说,“我想当探险家,到世界上去探险!”

“当探险家?口气还不小。你知道吗?当探险家可得有知识才行啊!现在好好读书,以后当什么都可以。”

 

四十年后,我和妻子珮春一起回到上海,专程拜访了赵传家校长。那时,他已经八十多了。楼梯过道相当暗,老校长住在三楼,听到有脚步声,就用上海话问:“啥人啊?”我边上楼边回答:“是我,您过去的老学生。”

“我的老学生?哪一期的?”

“是解放前的,您最调皮的学生。”

“最调皮的?关愚谦!是不是你?”

四十年不见,赵校长竟然一下子就叫出了我的名字。踢碎玻璃窗的事,他也记得很清楚。老校长摸着我的头发,说:“愚谦!想不到,你真的当了探险家,探到德国去了。我还能见到你,真是高兴。”

从一九四六年到一九四九年,我在市西中学一直读到高中毕业。市西中学实行男女同校。我们班共有四十多个学生,男生略多于女生。此时,美国的文化进入上海,无孔不入,好莱坞爱情电影常常放映,马路上那女电影明星接吻的招贴广告,比比皆是。我们这个年纪,正是情窦初开的时候,新派的同学都使尽招数争取异性的青睐。女同学花枝招展,男同学油头粉面,口中不断地哼着美国电影插曲。

我也属于这一类的人。凭我的打扮,没人会以为我家庭贫寒。我也有领带,不过是母亲用给姐姐作连衣裙的下脚料拼成的;我也穿白衬衫,是母亲用他的手摇缝纫机缝制的;我也穿好看的毛衣,是母亲把旧毛衣拆洗后,再一针一针织成的。她批评儿子的虚荣心,也知道她儿子好强,不愿意儿子在学校被人瞧不起。

——摘自《浪——一个“叛国者”的人生传奇》